3 色可主席
力克從中共國嚴酷封城的回憶中回到了現實,對眼前的景象充滿了不安與迷惘。洛杉磯似乎褪去了往日的光芒,帶上了一層厚重而不可思議的神秘陰霾,與地球那邊的陰霾驚人相似。街上行人稀少,車輛更顯寥落,讓他感到一種置身於另一個時空的錯覺。力克不禁懷疑自己是否穿越了時間隧道,回到了一個世紀前的加州?
力克瞥見電子鐘上的日期和時間都與當前一致,這似乎在告訴他生活仍在繼續,這讓他稍感安慰,至少證明自己還在同一個維度的世界上,拉近了與這個奇異空間之間的距離。
力克對未來仍然充滿希望,他萌生了探索這片神秘世界、尋找回歸現實之路的信念。他想理解這個維度的運行法則,或許有朝一日,他們能夠重返那片熟悉的藍天白雲下,回到被陰霾籠罩之前的世界。
他抬頭望去,山坡上標誌性的「HOLLYWOOD」白色字樣竟然變成了紅色,這讓人感到莫名其妙。更讓人費解的是,到處都出現了一張陌生面孔的畫像。他更加確信,自己正處於一個陌生乃至詭異版本的現實中。這幅面孔既不屬於過去的明星,也不是現有政客,他彷彿感應到,這一形象正代表著某種新的統治秩序,一種未被揭示的恐怖。
這個畫像看起來像是白人,鼻子以下長滿了比頭髮更濃密的灰白鬍鬚,彷彿頭髮和鬍鬚融為一體;儘管他如羊毛般的外貌顯得溫順,但眼神卻鋒利如刃,盯視著每一個人。
西方革命時期,幾位留大鬍子的人非常認同猴子進化成人的理論,儘管找不到猴與人之間的中間階段,但政治性地接受了此說法,將猴子視為祖先。
力克彷彿突然領悟到了什麼,全身毛孔與頭髮陡然豎起,他聯想到一個幽靈──那個曾經在歐洲徘徊、被世界主流唾棄的幽靈,從未真正消失,仍在世間遊蕩。披著羊皮的它,儘管滿頭羊毛掩蓋了大半個面龐,但偽善的本質暴露無遺,彷彿如曾經的共產主義標誌般讓人不安。
在一些廣場上,同樣能看到這幅頭像,顯示當地人既畏懼又崇拜。廣場上聚集了一群人,進一步探悉後,力克發現了一個被喚作「黑衣組織」的人群,他們似乎是這一社會的狂熱支持者,正不斷高呼著「共享黨」和「數字社會」的口號,讓人不禁聯想到過去革命時期的狂熱氛圍。此刻,他意識到,這不再是他所熟悉的加州,而是被某種神秘力量改造過的社會。
對於這些陌生稱謂,令力克一無所知,摸不著頭腦,於是迫切地想要離開。當他啟動轎車尚未加速,卻發現前方有一個人不想讓道,竟冷不防地朝車上衝來。車子沒撞人,卻被人撞了。力克心知此人的動機,會重複社會上流行的那個故事,只好下車扶起那個中年人。
中年人直截了當地要求賠償,力克心想,賠償倒沒問題,但不能助長這股邪惡風氣,不能讓他們得逞。他聲稱有錄影帶為證,演技實在拙劣,漏洞百出。
一位中國人使用一口流利的網絡用語說道:「碰瓷,碰瓷,碰瓷。」
中年人知道自己演技不佳且被錄影,還有圍觀者識破伎倆,如果見官定會被拘禁,開始猶豫,裝作活動筋骨,含糊地說:「算我今天倒黴。」話未落,他突然揮拳重擊那位華人,嘴裡還罵道:「教你碰瓷!」
「嘿——」隨著力克的一聲大吼,中年人連忙逃逸。同時,有人從力克身後躥出,跟著逃竄,留下刺鼻的大麻煙味。
力克趕緊去扶起那位被打的華人男子,他叫大宇,準備去唐人街,正好同路,便讓他上車。途中力克向大宇詢問了許多問題,對周圍場景的異常變化深感不安。
然而,大宇對此時社會的神秘現像也難以理解。他只覺得一切變化得太突然,記得是從洛杉磯發生森林大火開始籠罩煙霧,此後變成了霧霾,且經久不散,某一天醒來,彷彿置身於另一個虛擬世界。所有人都像被某種神秘力量所控制,思緒在昏暗的環境中逐漸窒息。人性日益迷失、扭曲,過去的記憶變得模糊,人們失去了自我意識,不知道自己是誰、為何而活。
力克開車來到中央政府的大廣場,遠遠望見被稱為「逍遙宮」的領導級標誌性建築。逍遙宮雖然高大氣派,但並沒有西方文化的莊嚴,更沒有東方文化的深厚內涵,反而像靈堂。或許這並非建築師的失誤,彷彿蘊含著某種風水玄機,似乎高層中心的建築必須充滿陰氣,才能如魚得水。黨隨便喊一句話,都足以令人膽寒,所以色可的標誌性建築定有某種特殊設計。
逍遙宮前方是一片被水池包圍的草地,外圍是刺狀灌木形成的天然屏障,造訪政府廣場的人只能仰視,不可隨意進入。
「色可」的英文名是「Sickle」,意為鐮刀,其由來不明。但相較於眾所周知的黑社會斧頭幫的殘暴和「鬼拿鐮刀」的恐怖如出一轍,不過鐮刀和斧頭合在一起就沾滿了紅色光環,代表了工農階級,儘管工農從未選擇過這種象徵的領袖來統治他們,最終還是不得不屈服在黨旗下,成為奴隸和收割對象。民眾對色可主席的畏懼與對黨的畏懼是一樣的,這種畏懼導致了病態的擁護,而擁護中又滿是畏懼。
政府廣場的左側是政府辦公大樓,右側是大會堂。辦公大樓前有一個大型電視顯示屏,螢幕下方是演講台。每晚七點的「新聞大餐」成為一項必看的政治活動。此刻,政府各機構和部門的工作人員整齊地坐在大螢幕下,佔據了大半個廣場。
即便在遠處的車內,力克也能清晰看到大螢幕。前幾條新聞都在突出色可主席的光輝形象,其中一則關於公共廁所問題的新聞中,色可主席站在廁所前對隨從官員說道:「我將親自部署、親自指揮廁所工作。」官員們不斷為主席鼓掌。
力克對此非常不解,身為總書記和三軍總司令,竟親自處理廁所事務?
大宇解釋道:有一次色可主席在公共廁所被蚊子叮咬。蚊子又在他面前飛晃,色可一掌將蚊子拍死在自己額頭上,他提起褲子跑出來說,遭到敵對勢力襲擊。
隨從見額頭上的死蚊子,驚得魂不附體,立即衝進廁所展開地毯式搜捕,發動攻勢。此後,色可便把蚊子比喻為敵對勢力,號召發動廁所革命,肅清「敵對勢力」的隱患。
「他是想用大砲打蚊子嗎?」力克忍不住笑了。
「新聞大餐」快結束時,主持人預告將有最新指示,觀眾齊聲鼓掌,高呼「色可…」
大宇說:「今天真走運,趕上領袖發表最新指示。」
過了片刻,色可從直播畫面中步出,他穿著迷彩服,站在講台後方。觀眾的掌聲與呼喊聲狂熱無比。
他拿出一張稿紙,一字一句地念起來:「寧要社會主義公房,不要資本主義私房。」引發一陣掌聲。
他又慢慢念道:「清除陰暗角落的敵對勢力,將廁所革命進行到底!」
主席在掌聲中摘下迷彩帽向觀眾揮手,力克以為隨後會有一場關於廁所問題的演講。但這位英明領袖卻只是歪帶帽子,直接轉身離開,電視畫面變為黑屏,高音喇叭播放起了革命歌曲《親愛的黨媽媽》作為散場曲。人們拿著小凳哼著調子散去,地上留下一片菸蒂、瓜子殼、口痰和紙屑。
在廁所革命的鼓舞下,許多人紛紛湧向公共廁所。力克對數字社會的廁所感到困惑,廁所似乎成了政治場所,彷彿任何時候都該去一趟,一時之間廣場的公共廁所變得十分擁擠。
由於力克腹中空空,自然無心去湊這個熱鬧。新聞畫面中美味的烤雞烤鴨不斷浮現,便提議和大宇一起共進晚餐。然而,街上的餐廳供應的只是簡單的麵包和薯條。他們買了一些,但遭女服務生告知,這是社會主義公有製餐館,吃飯需要糧票。力克感到驚訝,大宇也沒有攜帶票證。力克嘗試出高價購買,女服務生則批評那是「資本主義自由化思想」,聽此政治性語言,力克愣了片刻,接著慌忙離開。
他們又去了一些餐館,都是公有製餐館,無奈只能忍受飢餓。還好他們又意外發現了一家食品商店,希望能買些乳製品、熟食香腸或三明治。然而,商店裡僅有一些簡陋的餅乾、麵包。無奈之下,他們買了兩盒餅乾、兩盒生蔬菜,外加兩杯熱咖啡。然而,除了支付金錢,還需交兩張食物票和兩張咖啡票。
「這也需要票證!」那些美味的烤雞烤鴨只存在於新聞畫面中,而不在現實。此刻,力克終於明白「新聞大餐」這個詞的意思,彷彿只是畫餅充飢。當然,與「秀色可餐」的美妙意境相去甚遠。
大宇建議:「附近有個黑市,那裡不需要糧票,有各種菜品,雖然價格昂貴,但總能填飽肚子。」力克對此非常贊同,他明白黑市往往隨社會制度的限製而滋生。他摸了摸口袋尋找錢包,卻發現錢包不見了。回想這天的行程,最有可能是在大宇所說的「碰瓷」事件中被背後抽大麻的年輕人偷走了。
大宇提議繞道去好萊塢影廣場看看露天電影的盛況,他們發現,幾個公共區域正在播放露天電影,電影城已變成黨文化影業中心,播放的影片不可與過去好萊塢大片相提並論。已成為政治活動的一部分,各行各業都要列隊到指定地點觀影,情形與在政府廣場觀看新聞類似。雖然現場允許抽煙、吸大麻,還可以大聲喧譁,但言談舉止必須有「黨性」和「階級感情」。
每個露天電影銀幕上方,懸掛著一幅色可的頭像,人們看著銀幕,他卻注視著每個人。力克停下車,再次抬眼看銀幕上方的像,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,無論如何轉換角度,色可的目光似乎總是注視著他,觀眾的目光也隨之轉向他的車。
「啊!我們被主席盯上了。」力克的聲音中夾雜著驚恐。
果然,一隊黑衣組織的成員朝力克的車子走來。大宇了解這些黑衣組織成員,他們與政權勾結,被發展成為一支無所不為的力量。黑衣人全身被黑衣裹住,就像隱藏在陰影中的魔鬼,他們相信自己的惡行不會為人所見,天也看不見。
力克緊張不已,準備立刻離開。就在這時,色可像的眼珠突然劇烈轉動,黑衣人和觀眾都被它的動靜吸引。只見像的右眼球掉了出來,被兩根電線吊著搖晃,然後,一個人從眼框中探出頭來,緊接著整個人掉落在屏幕前的小空地上。觀眾一片驚呼。
工作人員慌忙奔走,領袖怎能失去一隻眼睛!他們亂作一團,顯然去修復損壞的眼睛比摔下來的死者更重要。這名墜落的資本家在經濟和政治的雙重壓力下,選擇「空降」作為了結方式,甚至不惜在死前頂出他的眼睛。原來,色可像的雙眼其實是高像素監視器,靈活轉動可觀測各個角度。
乘此良機,力克迅速駕車離去。大宇沿途訴說著關於露天電影的恐怖故事,他說,即便是乏味的電影,觀眾也不能打瞌睡,必須全神貫注。一旦表現不出階級感情——比如該鼓掌時沒有鼓掌、該歡呼時沒有歡呼,可能很快就會面臨懲罰。
影後批鬥會是電影放映後的一種特殊活動,放映機的光束照在銀幕上,觀眾用手做出各種造型投影於螢幕上。網警會迅速逮捕在表情上「階級感情有問題」的人,這些人和被其他觀眾揭發出來的人一起被抓到台前,低頭認罪,若認罪者態度好,或許能被放過;若觀眾不滿,就可能喊「打倒他」,對方就會被「戰狼」磨牙霍霍,甚至被打傷或打死。認罪者無辯駁機會,更無律師辯護。
幾乎每場電影都因「影後批鬥會」以悲慘而血腥的方式收場。電影彷彿在虛幻的銀幕畫面之外找到了一個實在的結局,觀眾在這個時候也變成了演員,他們在黨的監督下自導自演一出悲劇,當然這取決於電影情節是否扣動人心。如果當天上映的是喜劇片,「影後批鬥會」可能會以輕鬆搞笑的場面收場。
在這政治色彩濃厚的氛圍中,昔日輝煌的好萊塢已經無法再製作膾炙人口的大片。許多明星拒絕為黨工作,被迫自盡,而過去的電影英雄們,也無法在紅色魔影和現實的殘酷中展現自我。在銀幕上無畏強敵的他們,在現實中卻低頭認輸,引來觀眾的一片唏噓。而曾飾演反派的小演員,卻在恐怖的紅色邪惡面前敢於站直腰板,成了意外的英雄。
這一紅色政治氛圍甚至滲透到了每一個生活細節之中,所有人都是演員,在大戲之下演繹他們的喜怒哀樂。
在這種累積的壓力和恐懼面前,力克深感孤獨。這個世界曾經的魅力與自由仿佛成了遙不可及的回憶。他意識到,若要重回那片曾經的藍天白雲,他必須去探索這個世界運行的秘密,也許有朝一日,能找到解開這道霧牆的方法,使一切有所改變。這些思緒在他內心不斷迴響,改變這個環境似乎比喚醒兒子更重要,他知道,這將是一條充滿挑戰與艱險的不歸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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